第16章 故地重游 真相大白

煊和,清歌门。

自打宋新棠认祖归宗后,一夕之间便从交际花的卑下地位,变作顾氏望族的大小姐,从低微艺伎化作豪门千金,可羡煞了清歌门一众女郎。

宋新棠如今故地重游,既是见见往前的姊妹们,也是察觉到了一些端倪,特意回此查访。

才回清歌门,首先相见的竟然是昔日与宋新棠为敌的火百合,以往火百合在清歌门便与宋新棠势成水火。

当时宋新棠进了警卫局,还是火百合带人捕宋新棠入狱的,却不曾想到宋新棠到这警卫局走一遭后竟然因祸得福,一跃成了顾家小姐,高贵于火百合不知几十阶。

“哟,想不到顾大小姐还记得回这风月场看一看,可是惊煞奴家了。我还当顾小姐是个痴情种儿,随着孟家大小姐去沪上警卫局做伴儿了呢,瞧瞧瞧瞧,一转眼儿还是开开心心地回顾公馆吃香喝辣去了。”

火百合妒意不减当年,小扇一摇,这夹枪带棒的话儿就先入为主地噎了宋新棠一下。

宋新棠闻言,先是一怔,转而绽开了笑靥,“嗯……我也不知在这儿还能撞见百合姐姐,之前你带着警察去抓我,我倒还以为姐姐飞上枝头,作警察太太去了,莫非百合姐姐也是回来故地重游的?”

火百合一开口便吃了个瘪,赶忙就立了眼睛,“我的事儿,怕轮不到顾小姐管吧……我嘛,今儿是专程候着顾小姐来的。”

尾声被火百合咬轻了些,顺势又拿着小扇掩在嘴边,娇笑了一声。

“哦?专程候着我来?”宋新棠偏头去问,也笑了笑开口打趣儿,“一月未见,百合姐姐竟有了这未卜先知的能力了?”

“海棠妹妹可真会说笑,这未卜先知的能力,姐姐我自然是没有的。”火百合弯了弯婀娜的柳腰,“我嘛,不过是替周老板在此迎你罢了,毕竟海棠妹妹如今身份尊贵了,也该嫌清歌门简陋了。”

“怎会,若非清歌门,我也不能与哥哥相认。”宋新棠细细品着火百合的话,将这客套话儿说得滴水不漏。

“大厅可还冷着,客套话儿咱们也就不叙了。”火百合边说边往楼梯上走,双手作了个请的姿势,“妹妹……请。”

宋新棠微微颔首,与火百合一并上了楼,踏过红毯,来到了二楼最里面的一间房——周无翎在清歌门的卧室。

“周老板,周老板,海棠妹妹来了……”火百合作势叩了叩门,可叩了三次,也不见屋内有人开门,“周老板想是外出和人谈生意去了,再不就是又跑到沪上看《浮士德》的现场演出去了,妹妹这一趟,怕是白跑了。”

宋新棠看着火百合闯了空门,也不好说些什么,只是客套地回应,“我不过回来看看姊妹,瞧不见周老板也无妨,姐姐与我可见外了。”

“那既如此,妹妹便自便吧,左不过这清歌门你也熟悉,姐姐约了人,就先失陪了。”火百合也客套地回应了一番,便匆匆离去了。

可火百合走后,宋新棠却发觉周无翎卧室的门竟然自己开了,宋新棠便推开了门,走了进去。

关门的一瞬间,进入宋新棠视野的东西竟然使她大吃一惊——那门后挂着一只装满假发的纸袋子,及一些陈旧的戏服。

周老板,平日里戴的,难道是假发?

那么……

不,周老板心思那般细腻,怎会将假发留在卧室中,更遑论卧室不锁门便走人,既然如此粗心,定然也是不畏惧人来翻找的,怕这些东西,都是周老板给艺伎备着的。

宋新棠在心间揣测了无数种可能性,又在周无翎卧室走了走,看遍了各种陈列摆设,却也没发现更多的线索。

她翻找几个落了尘的抽屉,除却几张陈旧的经常往沪上去的船票,便只有一本书页泛了黄的《浮士德》,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。

众所周知,周老板是很喜欢《浮士德》这本诗剧的,沪上经常来洋人演出这一本戏,周老板常去看也是理所应当的,因此,这些东西似乎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。

宋新棠一边想着,一边随意翻了翻那一本遗落在抽屉里的《浮士德》,也没什么更多的想法,便离去了。

离开的路上,宋新棠总觉得今天的清歌门有些异样,至于究竟是哪里,却怎么都说不出来。

就这样,走着走着,她又想到沈知乔和顾别川那些挑唆的话语,心里总时不时涌起酸楚的难过。

她每每徒步走在巷子里,就总能想到她第一次被孟湘若从清歌门枪战中救出生天的事儿,每每这样,沈知乔说的关乎童朝月那些事儿,都不断在她耳畔回响,她心乱如麻,加快了脚步,一路小跑回顾公馆。

到了顾公馆时,已经过了一个时辰,宋新棠直奔了自己的卧室取了些东西后,就来了顾别川的书房。

果不其然,扳倒孟家复了仇的顾别川,终日都在书房工作,精神也越发好了,每天早早就进了书房,很晚才回到卧室,不难猜到顾别川正谋划着如何除去孟家旧部。

“哥,方便说话么?”宋新棠抬手叩了叩门。

“若是替孟湘若求情的话,就不必说了。”书房内传来顾别川不耐烦的声音。

“我助哥哥一臂之力,拉孟千山下马。”宋新棠回应道。

“进来。”果然顾别川急于喊宋新棠进入书房,“去,给二小姐上一杯咖啡来。”

“哥哥。”宋新棠颔首示礼,将手中的一沓信纸放在了书桌上。

“这是什么?”顾别川翻阅着宋新棠递上的一沓信纸。

“这是孟千山联合浙江督军偷养精兵、购置火枪的往来书信。”

宋新棠淡淡地回答道,“当初我在金陵的芙蓉场作艺伎,浙江督军的下属到芙蓉场寻欢作乐,落了这些信笺在张老板手里,后来孟千山杀了张老板,布置成芙蓉场走水的模样,只有我,逃来了煊和。”

“我就知道,那个艺伎棠梨是你。”顾别川喜笑颜开,几乎无心去看那些信笺了,急忙拉着宋新棠坐在自己身畔。

“等过几日,我同哥哥去上海,把我所掌握的孟家曾经的罪证一齐呈上。”宋新棠好像已对孟湘若心灰意冷,此刻很乖巧地靠在顾别川身侧。

“如今大总统都不眷顾她了,孟千山军统局长之位也岌岌可危,恐怕上头正着人搜罗着孟千山的罪证,你能迷途知返,不受孟湘若那贱人蛊惑,是件好事。”

顾别川转过头,看着宋新棠的脸颊,抬手揉了揉宋新棠的发顶,“你真是哥的好妹妹,阿棠。”

“我要你留孟湘若一条命。”宋新棠与顾别川四目相对,严肃地讲。

“往前你受了许多苦,往后哥哥和爸会一齐好好补偿你。孟湘若一介女子,钟情于你也给不了你什么未来,她能给你的,哥能给你更多。”顾别川脸上的笑意突然僵硬住了,手还在揉着宋新棠的发丝,却不作任何正面的回应。

“我要你留孟湘若一条命。”宋新棠又一次认真严肃地说道。

“好——只要你答应我,到时说出你所知晓的一切孟千山的罪行。”顾别川听到宋新棠如此说,只能先安抚宋新棠。

“我们明日就启程去上海。”宋新棠看着顾别川应允,此刻却比他更加着急去沪上。

“好。”顾别川答得十分干脆利落。

可顾别川始终低估了孟湘若在宋新棠心中的地位,像最初警卫局低估宋新棠在孟湘若心中的地位一样。

顾别川与宋新棠以顾家少爷和小姐的身份入沪,面见大总统指派下来彻查此事的刘厅长。

这一日,孟千山也来了。

“刘厅长,请问能否请那日抓捕孟湘若的警长,以及与孟湘若同台演出的女学生出面一见?”

宋新棠貌美且有礼,厅长自然允了,可顾别川却不知宋新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。

不一会儿,宋新棠求见的人,都一应到齐了,孟千山与顾别川便坐在一旁观望场上形势。

“请问警长,你抓捕孟湘若时,应该很仔细地对比了证件吧。那么请问,孟湘若眉上可有一颗小痣?”

“有,我记得很清楚,警卫局抓人时,自然是再三核审的。”警长仔细回忆着,宋新棠嘴上浮起笑意。

宋新棠转身,朝向那些一同被拘留的女学生,“请问各位,那日与你们一同演出的孟湘若,眉上可有小痣?”

堂上很快便窃窃私语起来,大多数女学生已记不大清,只有一个女学生很坚定地喊出声:“没有!那日孟小姐化了妆,眉形不大好看,是我替她补的——我记得很清楚,绝没有什么小痣。”

宋新棠与孟千山都展了颜,只是顾别川脸色却骤然沉下了,碍于刘厅长在前,只能压制不表。

“刘厅长,这也证明了,警卫局抓人时,抓的是孟湘若本人,可在申江大戏院演出的,却是另有其人,这小痣的差别,便是证据。人,容貌或许相像,可这天生的痣,又如何乔装?”宋新棠信誓旦旦地为孟湘若证明。

宋新棠笃定,世上再没人比她更熟悉孟湘若的脸,一张照片骗得过世人,可骗不过她心中孟湘若素颜时那样精致的脸颊——警卫局那一吻时,宋新棠早把孟湘若细细凝视过了。

那颗小痣,使她发现了她女扮男装骗她的事实,也是使她能为她昭雪的唯一法门——我能通过你的眉眼判断你的喜怒哀乐,我便自然能因你的喜怒哀乐而回忆你眉眼一切的细节,一切的温柔。

可身后,很快传来顾别川暴跳如雷地嘶吼,“为何不说是孟家贿赂了女学生与警卫?小妹切不可因私废公!可还有其他证据?”

“我有证据!”应声而来的,竟然是清歌门的火百合,“顾少爷只知道安排周老板到清歌门,又怎么不让周老板防着点儿我?”

火百合娇笑一声,一身行头从旗袍长裙换成了利落的衬衫和西裤,褪了妩媚,反倒添了些英气。

原来,火百合是孟家安插进清歌门的耳目。

火百合被孟千山向刘厅长引荐过后,便着人抬进来一只棺木大的箱子,并且奉上了一沓票据作为呈堂证供——那些票据便是当时周无翎与孟湘若同日来沪的船票。

刘厅长命人在众目睽睽之下,打开了火百合带来的棺木——里面躺着一位晕倒的女人。

而这个女人,令宋新棠分外熟悉——她身材高挑,面上挂着一方面纱,发型是如孟湘若一般的利落短发。

接着,火百合娉婷走上前去,亲自摘下了棺木中女人的面纱……然而这女人,竟然长了一张跟孟湘若几乎一样的脸!

只是眉上没有孟湘若拥有的一颗小痣。

除此之外,就似孪生姐妹一样相像,难以分辨。

“这是清歌门的女老板,常年以面纱示人,恐怕就是为了掩饰这般容貌。”火百合解释道。

这昏厥的女人,竟然是周老板——周无翎!

那么,真正在申江大戏院演出的,便是周无翎,而非孟湘若。

周无翎竟然是顾别川的人……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何当初从台上跌下来,只是周无翎扶了一下,宋新棠便中了陈炳轩的毒且一病不起,而脖颈后的划痕,想必就是周无翎通过指甲暗放毒药的法门。

众人见状,都大吃一惊。顾别川眼里全是阴谋诡计败露的仓皇。

“你们,是怎么识破我的?”棺木里的周无翎睁开了眼,慢慢站起了身,从棺木里走了出来。

“火百合,千算万算,我没算到……”周无翎走到火百合的身侧,面上悬着的冷笑慑得人背后发凉,接着眼一瞟孟千山而过,“你竟然是,孟局长的心腹?”

孟千山却只是微微勾唇一笑,抚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,一副姜还是老的辣,你能耐我何的模样。

“我本也不知火百合是孟局长的眼线。”宋新棠此刻,也无畏抽丝剥茧地告诉周无翎事情始末,“那日我回清歌门去,火百合一人在大厅迎我,我便觉得事有蹊跷。”

火百合走上前来补充道:“我本也无法确认阿棠是属意孟小姐,还是决心与胞兄同一阵营。那日阿棠回清歌门,我便砌词投石问路试探了一番,也在话语中点了点她。”

原来,宋新棠回清歌门那日,火百合就已经察觉到了周无翎的端倪,有心提点宋新棠,若是宋新棠执意要救孟湘若,则必然一点就透。

因此,她听说宋新棠来了清歌门,便早早站在大厅候着了,先是一句看似她讥讽孟湘若入狱的酸话,其实恰恰在暗示宋新棠,她清楚地知道宋新棠与孟湘若关系非凡一事。

而若非是孟湘若的亲信,怕她只作为清歌门的交际花,是不足以知之甚详的。

紧接着,火百合不断将话题往周无翎身上引,其实正是希望宋新棠去发觉周无翎卧室中的玄机,那卧室的门也不是自己开的,只是周无翎忘了上锁,火百合引宋新棠敲门时,便已悄悄扳动了门把手。

而宋新棠发觉了周无翎房中的假发、戏服、船票等,再回想火百合的言行举止,便已猜测到火百合是孟家的耳目,一心要引着宋新棠去救孟湘若。

因此二人很快便达成了协议,火百合在清歌门带人捕捉周无翎的真身,宋新棠则假意扶持胞兄,光明正大,一齐来沪。

事已至此,很明显,高下立见了。

孟湘若的沉冤,也应当得到昭雪了。

刘厅长下令收押周无翎,但周无翎却请求与宋新棠耳语几句,哪怕宋新棠当众揭穿周无翎的计谋,周无翎也还是对宋新棠笑容满面。

刘厅长起初犹豫,但宋新棠却在心中感念周无翎当时的知遇之恩,更有心中一个疑问准备问询周无翎,便也央求刘厅长允准。刘厅长带众人退了后,只安排警卫在门外守着将周无翎收押,大厅内就只剩了宋新棠、周无翎二人。

“火百合一向是你的宿敌,若是单单只凭火百合的话,我相信这并不足为你信。我只想知道,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?”周无翎出言便显示出她心思细密灵巧的特点。

“从我出了警卫局后,被接进孟家别院的那一夜……”宋新棠眼也不眨地回应她,心间隐约也有着一丝被撕扯地疼痛。

“你怎么知道,那夜是我,而不是孟湘若?”

周无翎心中暗叹宋新棠的聪慧伶俐,却也意外自己竟从一开始就露出了马脚——她毕竟与孟湘若长得如此相似,连孟别院的佣人都被蒙蔽住,阻止不了她的自由出入,怎么宋新棠就这样明白?

“在你亲吻我时,我也在找湘若眉上那一颗小痣,可你没有。”宋新棠痛苦地回忆着那一夜的细节,“只是那时,我还不能确定……沈知乔给我喂了药,我神志不清。”

“那你又是何时开始,确定的?”周无翎无比镇静,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淡定自若。

“你的那一本,《浮士德》。”宋新棠坚定地回答道,“那一夜,我当你是湘若,你说的一字一句,我都记得清晰。你说,‘我要发现万有,在你那虚无里。’

“你说‘把心爱之人拥在怀里,着实是一种天赐……’那日火百合引我去你房间,我看到你抽屉里那一本《浮士德》,随意翻了翻,发现这两句话,都出自其中——你还作了批注。”

周无翎眯缝着一双凤目,也只字不语了。

宋新棠看了看外边的天色,眼里隐约闪着泪花,“其实我早该发现的,湘若待我一向极尽温柔,怎么可能会如那夜那般着急地索取……”

“你给了我,也是不错的。”周无翎竟然笑了,上前两步拍了拍宋新棠的肩。

她双手揽过宋新棠的肩,很认真地看着宋新棠的眼,“这并不是件坏事——往后,你会知道的。”

宋新棠当真是不敢直视周无翎的眼——她长了一张与孟湘若如此相似的脸。

宋新棠在原地痛苦地闭着眼,周无翎不求不闹,竟然淡定地跟随门外的警察走了,好像自己并没有陷入囹圄一样坦然从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