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兄妹阋墙 情债翻涌
煊和,顾公馆。
宋新棠拿着载有孟湘若入狱一事的报纸,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门——眼下宋新棠已是顾家小姐了,再不需要在清歌门工作了,而是认祖归宗后搬进了豪华的顾公馆居住。
可她认祖归宗,却不是因为贪慕荣华富贵的,她只是眼看大厦将倾,为了力挽狂澜罢了。
她清楚地知道,顾家东山再起,第一件事无疑就是要报复孟沈两家,可现在沈家看着孟湘若入狱却无动于衷,必然也是明哲保身的主儿。
而她,是名副其实的顾家大小姐了,她就有立场、有理由过问时局,更加有机会去帮助孟湘若一雪冤屈。即便顾别川不肯听他劝阻,他也能暗中保护孟湘若免受几分伤害和践踏。
如今的宋新棠大病初愈,在警卫局所受的伤都已养得大好了——除却她贞操一事,从未为外人道,何况在她眼里,她确是把自己的身体给了孟湘若的。
她入了顾公馆后,不过两三天就再无风尘味儿了,褪去了风月场常着的裹身旗袍,换做了精致的法式洋裙,现在穿着舶来的玻璃丝袜和高跟鞋走进顾别川的书房,是怒火三丈的模样。
“哥,这报纸上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宋新棠猛地将报纸朝顾别川身前一掷,“别跟我讲你不知道。”
顾别川瞟一眼宋新棠扔在桌上的报纸,只是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咖啡,又给宋新棠递了杯水,眉眼全是笑意,像是胜利者终于看到宿敌沦作阶下囚的快意。
“怎么,孟湘若当初联合沈知乔构陷我顾家时,怎没想到会有身败名裂的这一日?”
宋新棠猛地一拧眉,忍不住对孟湘若出言相护,“爸在浙江办那档子丑事,孟湘若可不是构陷,这罪名既是存在的,还怕人揭穿?”
“哦,那这报纸上,也的的确确是孟湘若的照片,不是我构陷。”顾别川奸笑着,双脚在地板上一蹬,把办公的椅子往后顿了几寸,抬眼看着心急如焚的宋新棠,好整以暇地轻抿一口咖啡。
“孟湘若出身军人世家,又是学密码破译出身,怎么可能去戏院抛头露面?!”宋新棠不依不饶,笃定了此事就是胞兄的奸计所行。
“阿棠,你倒是,很了解那个女人?”
顾别川扬唇,看着眼前单纯又贞烈的小妹妹,然后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所有的畅想。
“那你知不知道,她三番两次救你,就是怕你拿出证据,扳倒她孟家。你心慈手软不愿意做的事,为兄的代劳了,你不感恩戴德地谢谢我,倒胳膊肘向外拐,替那贱人指责起咱爸来了?”
“是,我就是了解她,我就是知道这些事儿绝非她所为。”宋新棠偏着头,看着顾别川,“我就是知道你,是你蓄意报复她。”
还没等顾别川回话,门外便进来个便服军人,宋新棠认得这个人,曾经出入顾公馆许多次的男人,并且,他以前,还常常跟在沈知乔的身后。
他不经过通报,就直接进了顾别川的书房,可见二人已非寥寥数次会面,而是常见了。
这男人眼看着宋新棠在顾别川的书房,两人又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,踌躇了几秒钟,低垂下头,又时不时抬眼瞟着宋新棠的模样,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,“顾少爷,沈小姐那边传来消息——沪上,大事可成。”
顾别川明知道这人意图要眼前的宋新棠得知沈顾结盟一事——他看着宋新棠说话时得意的样子,以及宋新棠又惊又气的模样。于是顾别川眼睛一立,便匆匆撵走了那男人。
沈小姐,沪上,大事可成。
这三个字眼,就已足够令宋新棠火冒三丈,这简简单单一句话,便轻易地交代出了顾别川、沈知乔合谋害孟湘若的事实,只是空口白牙一句话,实在无法作为真凭实据对簿公堂。
宋新棠又气又急,“哥,你居然靠拢沈知乔?你分明应该知道沈知乔不仅心术不正,且自私自利,当时害咱们顾家的,分明不是孟湘若,而是沈知乔啊!
“你总不会误信那些报社传出的舆论,相信沈知乔是无辜的小白兔,被孟湘若蛊惑?你信吗,你能信吗?”
顾别川显然对宋新棠的言行举止都不意外,“沈知乔不是小白兔,孟湘若也未必是。甭管沈知乔是否害了顾家,眼下,就她能帮我除了孟家,那我就愿意暂放过往恩怨,与沈知乔同仇敌忾。
“阿棠,哥告诉你,如今波谲云诡的政局,没什么清白的人物,你见过哪片云彩永远不飘动到旁的地方么?”
宋新棠根本听不进顾别川的说教,她只是知道,沈知乔像一条毒蛇,一点点、一点点地往人心里钻。
“哥,旁的我不说,但你总该知道,沈知乔这个女人的话,不能信……沈知乔曾经与孟湘若是过命的交情,如今竟然突然倒戈与你合谋,陷孟湘若入牢狱之间,你可曾想过,他朝沈知乔势大,一定也视你如芒刺在背。”
顾别川听得有些厌烦,“你说这么多,还不是想救孟湘若。孟湘若分明就是一直以来利用你,你以为她常救你出水深火热,其实也无非是她为她孟家利益着想。
“当初孟千山那老狐狸火烧金陵芙蓉场,杀了张老板,张老板把孟千山的罪证交给当时身在芙蓉场的头牌金棠梨。而你一来煊和就在清歌门拔了头筹,你以为,孟湘若不会猜到,你就是那芙蓉场的头牌?”
宋新棠闻言,心间百感交集,突然想到在警卫局里,孟湘若在自己唇上落下的绵长而温柔的吻。
可当她想到在孟别院和孟湘若的温存时,她心间又总是生出奇怪而又陌生的感觉,连嘴唇上那个吻的感觉,都记不真切了。
于是宋新棠只能暂时沉默。
过了很久很久,宋新棠才开了口:“她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“你说什么都没用,总之,她啊,这次死定了。”顾别川说着,便挂了通电话,电话不过寥寥几句话,约见一类的对话,待挂了电话,顾别川又看着宋新棠的模样,突然笑了笑,“阿棠,你再等一会儿,有些事情你便明白了。”
一刻钟后,顾别川的书房,进了个女人——这女人竟是沈知乔。
“你……你们……”宋新棠恼羞成怒,颤抖着伸出手指依次指着顾别川、沈知乔两人。
沈知乔走进书房来,顾别川亲自起身接待沈知乔落座在沙发上,亲自递了沈知乔一杯咖啡,随后顾别川坐在沈知乔身侧,伸出胳膊揽过沈知乔的香肩,二人尤其亲昵。
“阿棠,我只能和沈小姐合作斗倒孟湘若,孟家倒台了,整个煊和,金陵,上海,乃至浙江的地界儿,我们顾家才有好日子过。”
顾别川安抚着失控的宋新棠。
“可她是你的未婚妻啊……顾别川!你不是人!”宋新棠一耸肩,震掉顾别川的手,眼神却满是愤恨地瞪着沈知乔。
“我不是人?孟湘若一开始对我投怀送抱,与我订婚,为的就是要有朝一日以孟代顾!
“我再告诉你一次,你现在姓顾,跟我和爸,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你对孟湘若的每一分心慈手软,都将是对我们顾家仇人的推波助澜。”
顾别川显然不服这个骂,“我告诉你,你如此帮孟湘若,他日,孟湘若第一个要杀的,不是我,而是你,宋……顾新棠。”
宋新棠根本听不进去眼前这个利欲熏心的兄长的言辞,她怎么也想不到,顾别川竟这样处心积虑地谋害他曾经的未婚妻。
事到如今,沈知乔看着兄妹争论不置一词,优哉游哉地点了一根雪茄烟,缓缓站起身来,走到宋新棠的身侧。
“宋……不,顾小姐,久违了,别来……无恙?”沈知乔笑靥如花,对着宋新棠笑得很甜。
沈知乔把嘴唇凑到宋新棠的耳畔,在她的耳边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,她突然放低了嗓音,好像只是在和宋新棠窃窃私语,“你以为,孟湘若是因为喜欢你,才和你在一起?”
“你错了,大错特错了。”沈知乔突然又走远了些,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宋新棠头也不转,阴沉着脸问沈知乔。
“我想说,是不是顾小姐一直都很诧异,怎么她初初见你,就愿意救你。”沈知乔踱步在宋新棠身侧,双臂环在胸前,突然斜睨着宋新棠。
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宋新棠眸子一沉,染上些阴郁的颜色。
“我要说,我知道许多,孟湘若隐瞒着你的事情,而这一切,我知道。”
沈知乔柔声细语,丝毫看不出她对宋新棠有任何敌意,但事实上却是软剑伤人最致命,“你可知道,童朝月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宋新棠如实回答沈知乔,但心间隐隐有些不祥的感觉,她把“童朝月”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,但她越是念叨,越觉得似曾相识。
“那你可知道,五年前,金陵图书馆那场枪战么?”沈知乔并不准备就此缄口,反而又提出了一件五年前轰动金陵的大事儿——当时令孟千山心肝脾肺一齐气到炸裂的大事。
“不知道。”宋新棠这句话一回应出口,明显少了些底气。但她确实并没有说谎,只是记忆中,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场枪战。她想着想着,太阳穴的位置愈发刺痛了,像血管要在额间偾张。
“你不知道么……那我告诉你。”沈知乔狐疑地调笑着宋新棠,“只是,怕我告诉了顾小姐,顾小姐就不想救孟小姐了。”
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宋新棠明知沈知乔没安好心,冷了脸对她。
“湘若从小就喜欢女子,你知道么?”沈知乔再次将嘴唇靠近宋新棠的耳朵,先在她耳垂呵了一口气,鼻尖挤出一声讪笑。
“这有什么稀奇,沈小姐不也从小就喜欢孟小姐。”宋新棠十分厌恶沈知乔这副嘴脸。
“这的确不稀奇,稀奇的是……湘若从小喜欢的女子,跟顾小姐长得很像……几乎可以说是,一模一样。”
沈知乔对宋新棠这样决然的回应并不意外,因为她知道,等到宋新棠知道一切真相后,她就能看到宋新棠痛不欲生的模样,而她则可愉悦安心地拭目以待。
“你说下去。”宋新棠紧闭着双唇,用鼻腔猛吸猛吐了一口气。
“我和湘若自小相识,沈孟两家是世交,后来,我爸托了人送不够年纪的我与湘若去金陵读书,也就是国立东南大学……当时我们也不过都只有十六岁。
“但在湘若大二的时候,她爱上了一个女孩儿,这女孩儿,便是童朝月……说来,顾小姐和童朝月不仅模样生得像,连一样对秋海棠的钟爱,一样擅长说情话蛊惑人心,都那么像。”
沈知乔一边说着,一边又看着宋新棠表情的变化。
“沈孟两家是世交,沈小姐还能助我哥哥对抗孟家,沈家的家训莫不是‘背信弃义’吧?”然而宋新棠却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波动,转移了话题。
“阿棠,”坐在沙发上的顾别川,出言阻止了宋新棠回击沈知乔的话,“不许对沈小姐无礼。”
“顾小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……顾小姐的眉眼、鼻尖、朱唇,都像极了童朝月。”
沈知乔却不以为意,只是将素指慢慢滑向宋新棠的脸颊,在她的五官依次滑过,好像在勾勒当年童朝月的长相。
“顾小姐还听么,若是不愿听了,我也就不枉作小人了。”
“童朝月究竟是做什么的。”宋新棠淡淡地开口问询。
“童朝月出身也低下得很,不过街上的一个卖报童,打小就在校门边的巷子里卖报纸,可她却像是一只摄人心魄的狐狸精,湘若不过见她寥寥数次,便每天都给她带一份豆浆,每天都去买她的报纸……她们就这样相爱了,你说奇怪不奇怪?”
沈知乔想着童朝月与孟湘若的故事,眼里又燃起一团妒忌的焰火,像要把孟湘若那段和别人的幸福时光都烧烬。
“那么,后来呢。”宋新棠看着沈知乔的样子,继续淡淡地问,以表面的风平浪静来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。
“后来?”沈知乔偏头一笑,一副我得不到你也没得到的讪笑模样,“后来若非童朝月死了,湘若又怎会瞧得上你?”
“童朝月怎么死的。”听到这里,宋新棠显然已经万分震惊,“是不是你?”
“孟伯父……不,孟局长,在金陵独断专行那么多年,政敌可太多了,你说说,湘若作为他的掌上明珠,岂会不被盯上……也就是五年前,金陵图书馆那场枪战里,童朝月为了保护湘若的性命,被横飞的子弹打死了。”
沈知乔此刻是不含一丝虚伪地叙述着往事,“这事儿,湘若未曾与你说吧?她却是同我讲了——也罢,她又怎会将心底的秘密和逆鳞,袒露给你这么个替代品。她可巴望着通过你,来找寻她钟爱的童朝月的模样呢。”
宋新棠听着沈知乔这些冷嘲热讽的话,心里说是不走心,是不可能的,可在表面,却还要佯作一副只字片语都不信的模样,“沈小姐挑拨离间的手段未免过于低劣了,怎么,孟湘若心里有我,让沈小姐失望了。”
沈知乔听着宋新棠漫不经心的回应,接着说道:“她几次三番救你,却不是为了救你,只是她的私欲,不愿意再次眼看着童朝月的悲剧发生,她只是把你当成童朝月,去挽回当年她的遗憾罢了。”
“沈小姐,我与孟湘若的事儿,也不劳烦您费心,能知道她更多过往的故事,是我的荣幸。毕竟往后,我还要同湘若,过更多的日子,早知道晚知道,不如现在知道。”宋新棠竭力压制心底波涛。
“顾小姐好心气儿,”沈知乔拊掌大笑,“只盼顾小姐还能看得到孟湘若活着出狱。”
“怎么,沈小姐得不到的人,就要杀之后快?”宋新棠心知沈知乔要有所行动,不敢置信沈知乔能因爱生恨到这般田地。
“杀不杀孟湘若,不在于我,在于大总统。”沈知乔轻而易举把话一抛。
宋新棠属实不愿意再在书房待哪怕一秒钟,书房的氛围已令她几欲作呕,她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,再待下去,她恐怕泪水决堤。
“既是如此,我无需与你多言。”宋新棠话音刚落,便走出了书房,临了经过沈知乔身侧,看着沈知乔笑意盈盈的样子,不由得白眼一掀,冷哼一声,就走了出去。
“沈小姐,阿棠这样子,怕是还是不肯与你我合作的。”顾别川坐在沙发上忧心忡忡。
“不由得她信不信……她心里,怕是已经信了。”沈知乔笑意不减,一丝忧愁也看不见,好像笃定了宋新棠会对她说的话走心一样。
“阿棠心气儿高,必不肯为人替代,但我总觉得,她未必信你说的话。”顾别川仍然半信半疑。
“顾少爷,你等着便是,我了解孟湘若。几番交锋下来,我想,我也算是了解你妹妹。”
沈知乔朝门外的方向看去,笑容里全是得意,“我不日便回沪上去,瞧一瞧孟湘若是死是活。”